在一个寒冷的冬夜 ，伯父在孤寂中死去 ，四个儿女 ，竟无一人养老送终 ，无人知晓他何时离世。我的妻当时正好在乡下医院上班 ，因多日不见伯父来医院 ，隐约感到事情不妙 ，便前往探视。敲门久不见人应 ，从窗户望见伯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她便拿一长竹竿捅了几下伯父的身躯 ，竟毫无反应：他已然死了 ，没有人知道他何时离世！母亲说 ，伯父孤苦的一生 ，全是他的脾气不好所致。
即便已是年过六旬 ，伯父那刚硬的脾气也着实让我吃惊。他住的乡下离县城有四十余公里 ，平时难得见上一次面 ，因为妻子上班的医院离伯父家不远 ，我也就有了几次与他长谈的机会。但凡谈到与他看法相左的地方 ，他便抬高嗓门粗着脖子与你理论 ，然后是教训 ，最后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身子弓成一只虾米。看着他难受的样子 ，几次之后我便再也不与他争辩 ，只当他的听众。然而听众当久了 ，便觉无味 ，于是与伯父聊天的次数也慢慢少了。
然而 ，小时候伯父到我家讲故事的事却记忆犹新。
父亲是上门女婿 ，在当地是被人看不起的，但随着伯父的到来 ，情形就有些不同了。伯父相貌堂堂 ，体型彪悍 ，早年间曾经拿一秤砣征服了一个不可一世的外地人 ，在当地小有名气。他是伐木工人 ，四处伐木 ，便听来了不少的奇闻异事 ，自身也经历了很多老实巴交的农民难以经历的险事和趣事。因此 ，他的到来 ，便会带来一大群人听他海聊。然而 ，伯父大多是在晚上到我家来 ，因为白天父母得出工挣工分。寒冷的深夜 ，被阵阵欢笑惊醒时 ，十有八九是伯父来了。
印象特别深的是伯父讲的两个包公断案的故事 ，说的都是女人和野男人谋杀亲夫。其中一个是用铁钉从后脑钉了进去 ，人死后极难看到伤口 ，看不到伤口便查不出死因 ，女人说是暴病身亡。但聪明的包公竟然想到把死人的头发剃光，查到了伤口 ，破了此案。另一个是用烧红的铁片从男人的肛门插进肚子 ，男人死后根本看不到伤口 ，女人说是暴病身亡。这次包公又仔细查看了头部 ，当然也看不到伤口 ，几成悬案。但执着的包公后来竟开棺验尸 ，在死者的骨架里发现了铁片 ，然后再重审此案 ，终使案情大白于天下。
尽管伯父讲得绘声绘色 ，但我却怀疑是他瞎编的。后来读书的时候 ，我特意借来了有关包公断案的书 ，果然 ，怎么也找不到这两个故事。
伯父曾经还讲了一个孙悟空的故事 ，后来我仔细读 了《西游记》，也是没有的。伯父说 ，孙悟空什么也不怕 ，但怕狗 ，为什么？因为他不会变狗，所以二郎神一放出狗来 ，孙悟空便只有逃跑。
“孙悟空会变老虎 ，为什么不会变狗？是他师傅没有教他 ，还是他不肯学？”我不解地问伯父。
“是他不肯学。”“为什么不学？”“狗是一定要有主人的 ，孙悟空是肯要主人的么？”“哦。”我虽然不懂 ，但还是像明白了一样点点头。
狗一定要有主人吗？狗为什么一定要有主人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但后来似乎有些明白。
村里的老人们都说 ，伯父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 ，但我只记得他老了之后的样子 ，四方脸 ，轮廓分明 ，但爬满了皱纹 ，那是苦难岁月刻下的印记。我爷爷因为当过乡长 ，土改的时候被镇压 ，父亲三兄弟被戴上 了“地主崽子”的帽子 ，奶奶带着三岁的小叔改了嫁 ，伯父和父亲跟着他们的奶奶度日。村里容不下硬脾气的伯父 ，少年的伯父便做了伐木工人 ，跟着伐木队四处为家 ，坐在木筏上沿着巫水河一路漂到洪江。后来在一个美丽的小村里邂逅了一位美丽的村姑 ，村姑是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妇的养女，伯父便倒插门做了上门女婿。然而习惯了伐木的伯父却不愿下地种田 ，仍然长年在外伐木。后来曾祖母去世了 ，父亲便也跟着伯父来到了小村里做了老人的养子 ，生活似乎就这么定下来了。然而 ，来了一个高大的新化人 ，打破了一切的平静。新化人要带走美丽的村姑 ，伯父闻讯后 ，丢下斧头 ，匆匆赶回家 ，并顺手抄起一个秤砣砸伤了新化人的腿 ，然而美丽的村姑还是跟着新化人走了。
后来 ，父亲也在小村里做了上门女婿 ，伯父也终于回了原籍 ，另娶了一个妻子。但伯父的身份仍然是伐木工人 ，四处伐木 ，空闲的时光 ，经常到父亲的家里来看看做了上门女婿的弟弟及其一家。
硬脾气的伯父凡事都是要自己做主的。所以当伯母提出要回娘家落户时 ，伯父死活不同意 ，但伯母还是执意回娘家落了户。男人经常不在家 ，一个女人背 着“地主崽子”的名声带着四个儿女 ，什么都要靠她一双手 ，日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结果是二人两地分居一直至伯父去世 ，其间有二十几年光景 ，男不娶 ，女不嫁。父亲和母亲两边讲好话：看在孩子的面上 ，合到一起住吧！但伯父和伯母都不置可否 ，都没有行动。
后来伯父的大女儿远嫁广东 ，为伯父送葬的人群里没有她。伯父的大儿子在深圳成家 ，送葬的人群里也没有他。另外两个儿子随伯母生活 ，与伯父很少来往。
我曾问起过伯父，为什么不到伯母那边去，伯父淡淡地说：你不懂。
我没有和伯父争辩是不是懂，但心想，天马行空的孙悟空都要听命于唐僧，固执的伯父为什么要如此我行我素，一生闯荡换来一生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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